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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画布

来源:《民族文学》2015年第8期 作者:龙章辉(侗族) 编辑:redcloud 2015-08-05 17:04:3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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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

  多逸寨座落在湘黔古道上,由上寨、中寨和下寨组成。

  湘黔古道兴建于西汉,完备于明清,东制长衡、西控云贵,是一条横贯东西、绵延千里的古商道。多逸寨是古商道上为数不多的古苗寨之一,鼎盛时期有近600户人家、3000多人口。依山而建的苗家木楼犹如大地开出的朵朵蘑菇,爬满座座山坡,瓦盖层叠、密密麻麻。雨天在寨子里串门,都不会湿鞋。由于古商道穿寨而过,使得多逸寨终日市声鼎沸、商贾如云。在下寨一个叫大店子的街铺上,每天要宰十头肥猪、打二十锅豆腐,才能满足全寨人的生活需求。这景象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——人和路仿佛两家亲戚,人在路上,路在人间,互相走,越走越亲,越走越旺象!多逸寨的厚重人气就是这样走出来的。

  当然,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。时过境迁,多逸寨的人气早已今非昔比。

  幸好寨子的老底子还在。老底子在,人身上的感觉就会复活,就知道怎样走路、怎样握住锄头和犁耙了,不像面对一件新事物那样手足无措。

  我来到多逸寨时,正是严冬腊月,寒雾笼罩着远近的山林,树梢上挂满了冰凌。但我仍然听到了鸟鸣,怯怯的、生生的,不敢大声说话;然后听到溪水,訇訇响。我知道溪水訇响的地方有一个传奇的海角洞,就在寨子前面的山林脚下,我听到的响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。山林下面还藏有多少神秘和未知?我暂时不知道。村主任赵秀礼很忙,杀年猪、打糍粑、煮槽血肉、做泡汤……他请了许多人来山寨,他想凭借更多的眼睛,把寨子的面目看得更清晰些,好追上那些正在远去的事物,把它们一一喊回来。这个事情做起来有点难度,我觉得即使喊不回来,能与那些事物发生一次交集,挽留一下或者道个别,也是不错的。

  我只好一个人,在寨子里游走,一边用手机拍拍,一边找人吹牛聊天。

  后来我来到离天很近的一个高坡上,环顾着四周的峰峦、田地和道路……

  这时,我发现一户人家的桔园里,有几只鸡在偷偷地看我。我忽然来了兴趣,猫着身子慢慢靠过去,我想弄清楚鸡眼里的我是个什么玩意。它们小小的斜斜的眼睛,能看到我的什么?一条腿?一只手?一块身体?如果它们每一个都只能看到我的某个部位,那我岂不要被这群鸡分解了?等我转身离开,它们会不会一起讨论我,然后各自从眼睛里抠出一块我,来拼凑出一个人的形象?它们能凑齐我的全部吗?就像我眼里的多逸寨,是多逸寨的全部吗?狗眼看人低。鸡眼看人呢,是高还是低?

  等我终于靠近这几只鸡时,才发现它们其实在看天,根本就没看我。我的近视眼欺骗了我!并且我怎么也没想到,多逸寨的鸡竟然有着如此辽阔的视野!

  2

  在寨子里游走,我发现与多逸寨关系最密切的不是人,而是石头。

  先看房子。由于山高坡陡,几乎所有房屋的地基,都是石头依山垒起来的。如果站在低处仰望,便可见一座座高耸的石坎,把整个寨子都扛到天上去了。鸡鸣犬吠、猪哄鹅叫等人间气象,在石头坚硬的肩膀上变幻成了天堂歌声。

  再看路。除了进出寨子的主干道是水泥路外,其余全是青石板路,穿家过户,登堂入室。古朴的青石板路,在这里仍然是重要的交通设施。一些路走进寨子,一些路走出寨子。好像是人在走路,又好像是路在走路。我觉得即使人不走,路也会自己走。路扛着一块块厚重的青石板,整天在寨子里进进出出,好像比人更忙碌。路走着路,走着走着,就把路走成了古道,把寨子走成了古寨,人在古寨的古道上走来走去,要走成古人也许并不难。一些路扛着青石板走了许多年,累了,就躺下来,用落叶盖着,不愿轻易起来见人。

  接下来我还看到许多人家的院墙、层层叠叠的田坎、高低错落的畲坎,全是石头砌就的。

  石头,抵达了多逸寨的一切;多逸寨的一切,都建立在石头上——

  石头上建房,石头上铺路,石头上耕田,石头上种菜,石头上看天,石头上做梦……石头憨头憨脑、不动声色、坚定不移地,把人间的大话去实现,把人间的梦话来收藏。石头一刻都没有闲下来:人忙的时候,石头来帮忙;人闲的时候,石头自己忙,石头把人的事情,时刻扛在自己的肩上。

  由于寨子建在高坡,溪涧落差太大,于是出现了人高水低的状况,寨子里的饮用水源极为困难,高坡上的一线山泉成了全寨人的生命线,上中下三寨人同取一源,争水的事情时有发生。为避免因争水而伤和气,有人修渠引水,并用石头凿槽,制成三块石枧,分置于上、中、下三寨,从此一水三分,沿石枧袅袅而下,三寨人各取其源,相安无事了好几百年。几百年来,石枧犹如大山开怀时撩出的乳头,送水喂养着饥渴的多逸寨,喂养着风尘仆仆的古商道,以及古商道上的马帮铃声、花轿人流……

  石头在人的活动中从不多言,只默默地配合,但石头也有石头的脾性。

  有一回,石头就生多逸寨的气了——

  多逸寨左下脚有一条小溪,灌溉着一大垄稻田。为耕种方便,寨子里公决在小溪上架一块石板做桥过路。人们推选出四十七位身强力壮的汉子,去山崖上凿取最好的石材打造桥板。然而每日干活时,却多出了一个人,有四十八人。人们以为是有人志愿参与,便不多言,只顾埋头工作。干活的地方离寨子远,为提高工效,寨子里每日备饭菜送到工地去。奇怪的是,四十八份饭菜总会剩下一份没人吃,而干活时数来数去,硬是有四十八个人。就是说,有四十八个人干活,只有四十七个人吃饭。人们对此大惑不解!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桥板打造完毕。完工那天,寨子里设宴款待打造桥板的人,按每桌八人,设了六桌。开席时,人们发现有一桌只坐了七个人。就是说,只有四十七人入席。有人似有所悟,对大伙说多逸寨离天近,怕莫是天上的神仙见我们打造石板太辛苦, 来帮我们。大伙纷纷附和这一说法。第二天,人们去抬石板架桥时,怪事又发生了:那块平日轻巧的石板竟然在一夜之间变得沉重无比,怎么也抬不动了!

  前功尽弃的人们后来只好用木头搭了座小桥,架在小溪上。

  石头生气了,它恼怒寨子里的人把神的事情说了出来,神的事情怎么能随便说出来呢?它一怒之下不肯做桥板了,宁愿躺在山崖脚下做顽石。

  不知道这是人的不幸还是石头的不幸?

  3

  与寨子里的人吹牛聊天,我还得知多逸寨拥有许多位高古的邻居,这些邻居与多逸寨同居深山、共顶苍穹,爱恨缠绵了不知多少年。

  有一位水牛精,住在寨口的山涧里。这位高邻好逸恶劳,经常偷吃禾苗、破坏庄稼。寨民们屡驱不果,便去请道师帮忙。谁知水牛精法力更高,道师竟不是它对手!道师不愿轻易服输,决心锻造金刚不坏之身来战胜水牛精。道师准备就绪后,坐进蒸饭的甑子里,吩咐徒弟蒸到七七四十九天时再开盖放他出来,然后敲锣打鼓助阵攻敌,决战过程中锣鼓一定不能停!徒弟记下了师父的交待,烧火开蒸。蒸到第四十七天,徒弟有些心慌,他呆望着滚烫的甑子,害怕师父被蒸坏了,情不自禁地揭开盖子想看一眼师父。这一看不打紧,一头大水牛兀地从甑子里腾跃而出,朝水牛精居住的地方奔去。徒弟一看师父修炼成功了,赶紧锣鼓助战。道师经过修炼,果然功力倍增,几个回合就将水牛精逼入险境。水牛精大惊,忙使出诡异法术,使天空中陡现两只草鞋打架的奇观。道师的徒弟被这一奇观迷住了,竟然忘记了敲锣打鼓。锣鼓一停,修练不足的道师很快就败下阵来,被水牛精一角挑死在山崖上。可怜血肉模糊的道师和他发号施令的海角一起都粘贴在崖壁上,怎么也无法剥离。多逸寨为纪念为山寨除魔捐躯的道师,将此地命名为海角洞。海角洞山崖陡峭,阴风阵阵,呜呜作响,像道师用海角吹出的万千神兵。水牛精经过这场殊死决战,倒也收敛了许多,不再来寨子里惹事了。海角洞地处寨口,出入必经,为不招惹水牛精,人们经过海角洞时都要闭口禁言,轻巧而过。两方面的谦让,多逸寨与水牛精从此相安无事,和和美美地做起了邻居。

  还有一位邻居叫邪婆子,起初关系融洽,后来却成了多逸寨的克星。邪婆子平日不来走动,只在年末蒸米打糍粑时来借甑子,说也要蒸米打糍粑。邪婆子穿青着绿,笑语盈盈。善良的人们见她和气,也不问出处,都借给了她。邪婆子很重礼尚往来,每次退还甑子时,都要捎带上一碗香喷喷的糯米饭。人们见她心诚,便都受了。谁知邪婆子一转身离去,那碗糯米饭竟变成了一碗青苔!时间久了,人们觉得不妙,便去请教巫师。巫师作法一查,方知邪婆子是山塘里的一只绿蛙精。巫师给大伙出了个主意:下次邪婆子再来借甑子时,做一只纸糊的假甑子给她,她拿回去后蒸米不成,自然就不会再来借了。人们都信巫师的,到时果然如法炮制。孰料此法被邪婆子识破,认为人们戏弄了她,勃然大怒,作怪制造了一场瘟疫,来报复多逸寨。那年,寨子里有不少人在瘟疫中丧生。多逸寨为自己的不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!

  除了水牛精和邪婆子,散落在寨子四周的枫、樟、椆木、松柏,以及那些显贵的金丝楠木、小叶黄杨、高山杜鹃等等,都要算多逸寨的芳邻了。这些邻居如今没有哪一个不老得掉牙了,枯藤绕树、苔衣遍体,却不离不弃,像一帮老友一样陪伴着山寨,在天地间、在流光里,相互照看着,用云朵擦脸、用鸟语说话、用山泉诉说心曲……

  时空悠悠,风刀霜剑里,有些老友实在熬不住了,只好别古寨而去——

  在一座古木参天的山岗上,我看到一棵粗大的松柏斜躺在地上。从它的裂口来看,不像是被人工砍伐的,况且在古风悠悠的多逸寨,如此参天古树断然无人敢砍。我去问寨子里的人,才了解到是去年的一场大雪要了它的命。那是一场罕见的暴风雪,又大又狂,在寨子的上空呼啸了整整一夜!许多人被暴风雪刮醒了,战战兢兢地瑟缩在被窝里等待天亮。起床后看到房顶还在,猪圈牛栏也还在,但山岗上一棵古树没了,才明白昨夜的暴风雪是冲这棵树来的。要扳倒一棵古树可真不容易啊,暴风雪刮了整整一夜!一棵古树倒了,对多逸寨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,人们想起1989年冬天,寨口的一棵古椆木倒了,结果寨子里接连死了四十八头耕牛。这次会不会又有什么大祸降临?人们面面相嘘,惊恐万状!好在很长时间过去,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,人们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。

  但是,一棵古树倒了,没人知道这个事件其实不亚于一场地震!因为没人看见树顶在头上的那角天空也塌下来了,更没人看见那角塌下来的天空又被别的树顶回天上去了,还有因为树的倒塌而惊魂四散的鸟鸣,也被别的树一声声领走了。天地间的秩序,我们知道得太少太少!一棵树在它的位置上站立了多少年?我们也不知道。一棵树要老,先从心开始;一个人要老,先从脚开始。人老虚心,树老空心。一棵树的老你看不到,树老心空,年轮成了永远的秘密,被树的命带走了,树的命被天带走了。一棵树在老之前,先要看老许多人。一棵树生命的长度,长过了许多人的命,许多人在树的命里祈求长命富贵。

  树倒了,猢狲散,命不散,树的命由天掌管着。这个秘密,很多人不知道。

  4

  多逸寨的破败,始于一场瘟疫,然后是匪患与火灾。

  几个不安分的愣头青出门闯江湖,不想与土匪结了梁子。夜黑风高,土匪摸进多逸寨。那些趴在山坡上安睡的木屋像一群群待宰的羔羊,让土匪兴奋不已。土匪们小声地叫着“得了、得了……”,然后将寨子的里里外外浇上松油,然后颤抖着手点亮了枞膏火把。“噗——”一场大火惊天而起!那些羔羊般的木屋在大火的围困下无路可逃,大多化为灰烬。大火让老天蒙羞。老天用了数百年风雨,才将灾祸深埋进土里。尽管如此,人们如今在山坡上开荒,仍能遇到当年大火里逃生、躲在地下奄奄一息的碎瓦片。

  瘟疫和大火重创了多逸寨,导致这里人口骤减、满目疮疡,数百年后才恢复元气。

  比瘟疫和大火更无情的是时间。与古商道相亲相爱了许多年,那些贪财恋色的商人们,终有一日觅得新欢,另辟新径掉头而去。古商道于是被遗弃在山林里,不再驮送风花雪月、灯红酒绿的滚滚红尘了。同样被遗弃的还有多逸寨。繁华如梦一朝醒,多逸寨只好坐守在空空的古道上,磨着空空的牙床,把太阳看老,把月亮看老,把时光也慢慢地,看老了。

  这儿的一切实在是很老很老了!老得让人昏花、老得让人疑惑。不知是时光看老了古寨,还是古寨看老了时光?只知道不断地有人走出寨子,又不断地有人走进寨子。

  走出寨子的人步履匆匆满眼惊羡——

  山外的世界光怪陆离目迷五色,谁能停得下趋新的脚步?

  走进寨子的人步履匆匆一脸焦急——

  一个许多年前在此撒欢留连的人,在他乡缠绵过后,猛然想起有一件东西落在了多逸寨,于是山高水远地找寻而来。由于年代久远,他已经想不起那是件什么东西了,但是那件东西的确非常非常重要,重要到让他失魂落魄、寝食难安……

  走出寨子的和走进寨子的,会不会是同一个人?

  一个人如果在多逸寨偶遇许多年前的自己,会不会彼此相认、抱拥而泣?

  因为是高寒山区,多逸寨的冬天格外冷!山林之上的寒天,苍茫、厚重,或许还有些阴郁和压抑,这些元素构成了时光画布上的主色调。这样的隆冬,如果有雪,人的心情自然要敞亮和简明些;如果有雪,我喜欢竖起衣领,在茫茫天地间漫无目的地行走,把自己越走越小,小到像一个孩子、一只蝌蚪、一个小小的标点,小到看不见;而雪下的群山,也简明得只剩下些线条,风一吹就吹弯了,风再一吹就飘远了。

  大地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,风把它吹来了,又把它吹走了,好像什么都在发生,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来源:《民族文学》2015年第8期

作者:龙章辉(侗族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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